刘吉同

汉成帝元延元年(公元前12年)，已“下岗”数年的前“芝麻官”朱云，上书求见皇帝。他可不是为跑官要官而来，而是要上殿参奏佞臣的，稀里糊涂的汉成帝竟也批准了。金銮殿上，众公卿面前，朱云对着成帝说:今朝廷大臣，上不能匡主，下无以益民，尸位素餐。我请求陛下赐给我一把尚方斩马剑，先斩掉一个佞臣的“二斤半”(脑袋)，以警告众人。成帝大惑不解地问:那谁是佞臣?朱云斩钉截铁地说:安昌侯张禹!这一声可吓坏了满堂文武，所指的张禹不是别人，乃当朝第一红人、帝师兼丞相是也。

张禹当下被皇帝宠爱到何等程度?汉昭帝陵墓旁边有一块叫肥牛亭的地方，被张禹看中了，他请求皇帝把此地赐给他。此事传开后，曲阳侯王根坚决反对:他说这事太没有道理了，此地位于平陵寝庙附近，是每次纪念皇帝的必经之地，要给也不能给这一块“风水宝地”。成帝根本听不进这样的意见，力主把那块地赐给了张禹。张禹当时已是风烛残年，又疾病缠身，汉成帝作为学生，对老师可谓无微不至的关心，“每病，辄以起居闻，车驾自临问之，上亲拜禹床下”。一次，成帝又去看望病中的张禹，张禹这人虽说又老又病，但脑瓜仍活，非常善于抓住机会，他见皇帝如此“虔诚”，暗中窃喜。张禹顿首谢恩，说自己的幼子还没有官职，汉成帝当即于床前封其幼子为黄门郎、给事中。朱云此时找张禹的“茬”，而且以这种惊世骇俗的方式，其风险可真是“茅房门口摔一跤，离死屎没多远了”。但是，朱云这样做，绝非心血来潮，也非不知后果，他对“离死没多远”实在不太在乎。大义凛然，无所畏惧，朱云就是这样一位顶天立地的人。

成帝一听朱云的回答，气得五脏六腑一片翻滚，大吼一声道:廷辱国师，罪死不赦，拉出去砍了。一旁的御史哪敢怠慢，“警卫班”上前将朱云拿下。然而，朱云身长八尺，虎背熊腰，少时便“以勇力闻”，岂是好对付的?他紧紧抓住宫殿栏杆，拉扯中栏杆被他拉断。被制伏后他高呼:我能够追随龙逄、比干游于地下足矣!却不知大汉王朝，还有皇帝陛下，你们的下场会是什么?话音未落，“警卫班”便将朱云押了下去。等待他的，恐怕只有“随龙逄、比干”而去了。

朱云这样的小官，在全国恐怕是一抓一大把，太普通了。但是，朱云这样的人，在全国却很少很少，太稀有了。朱云的性格与生俱来，青少年时期就洒脱不羁但又能守大节，“当世以是高之”，其高风亮节和大智大勇朝野皆知，且广受人们的敬重。他有很多“粉丝”，当朝大将军辛庆忌就是一位。辛庆忌乃一员虎将，多次率军讨伐匈奴，西城各国对他无不敬畏。朱云被押下殿后，辛老将军脱下官帽，解下印信绶带，扑通跪下，伏在殿下叩头，说:朱云“素著狂直于世”，假如他的话说得对，那不应杀他;即使他的话说得不对，也“固当容之”。臣敢以死请求陛下宽恕朱云，因为他是为了朝廷清明，社稷兴旺。

将军叩头流血，皇帝怒意才稍解，也打消了杀朱云的念头。后来，当有人要修理宫殿栏杆时，成帝说:不要修了，现场完整保存，“以旌直臣”。

这就值得多说几句了。汉成帝此人德不足，才更寡，除领着赵飞燕姐妹在后宫乱来这一条有可能获得吉尼斯世界纪录外，其他方面实在无长处可言。据台湾学者柏杨先生考证，汉成帝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死于服用春药过量的君王。但是，这么一个昏庸的皇帝，竟留下了“以旌直臣”的现场，等于变相肯定和表彰了朱云。这一点，成帝还是蛮可爱的。

朱云少时就喜欢结交游侠，特立独行，又聪明过人，四十岁才开始跟人学习《易经》和《论语》，但“皆能传其业”。他的性格中充满了锄强扶弱、除暴安良、战胜邪恶、杀尽人间不平事的因子。汉元帝昭建元年(公元前38年)，喜欢《易经》的元帝，想听听《易经》诸多解读版本中，究竟异同在哪里。于是令《易经》“专家”五鹿充宗与各路高手辩论，以求把问题弄清。众士子一听说对手是五鹿充宗，一个个吓得逃之夭夭，不敢到场，“皆称疾不敢会”。读者朋友一定会问，这五鹿充宗乃学富五车的《易经》泰斗吧?非也，他虽然也有些学问，但比他强的有的是。大家惧怕他，乃他是一条政治，利用汉元帝的愚蠢与愚昧，与当朝奸相石显沆瀣一气，狼狈为奸，把朝政弄得天怒人怨，而自己却官至九卿之一的少府，一时炙手可热没人敢惹。在这个无人敢上“擂台”的时刻，有人想到了朱云，推荐他前去“打擂”。这正中朱云下怀，他的性格是“明知山有虎，偏向虎山行”，没有“虎”打，英雄多寂寞呀。汉元帝即刻将朱云召来，让他与五鹿充宗辩论。朱云相貌堂堂，气宇轩昂，昂首阔步，登入堂室。他根本没有把眼前这个“名家”放在眼里，他连连发问，口若悬河，声如洪钟，音动左右，驳得五鹿充宗一败涂地。事后诸儒如此评论这场辩论:“五鹿高又高，朱云折其角。”朱云为众士子出了一口恶气，从此名扬天下。

朱云弹劾过张禹后，他吸取了“教训”，“自是之后不复仕”，再也不去做那个官了，包括中官、大官在内。当朝宰相薛宣想把他纳入幕府，他拒绝了。朱云最后落户在长安郊区，择诸生以“传道、授业、解惑”为业。兴趣来了，便乘牛车带领学生到外面访亲问友，“所过皆敬事焉”。他的教学很有成就，弟子中九江郡人严望和其侄严元都成了博士，严望官至泰山太守。大概是仁者长寿，朱云活到了七十多岁，最后在家中一病不起。他嘱咐家人:一是“病不呼医饮药”，或许他认为自己的病已经无医可治、无药可疗了，请医吃药徒是浪费和多余。二是后事一切从俭，以身上现在穿的衣服做寿衣，不能再换新的;棺木不能做大，能容身便可;墓穴不能多占地，能容棺即可。家人遵嘱只造了一个一丈五尺的小坟便把他埋了。朱云的一生，套用一句文章术语，可谓“虎头、猪身、豹尾”。堂堂《汉书》能为这位“七品芝麻官”作传，也确实不是“偶然的”。